19 拒绝的话

    19

    傅映庭离开出租屋的时候,已经快九点了。

    林特助在车上等得昏昏欲睡,自从老板上楼后,六楼西户的窗帘就紧紧闭着。只有乍泄的灯光提醒着林寻,这黏黏糊糊的二位没有忘记孤苦伶仃的他,选择直接睡觉。

    他的晚饭解决得更随便,在便利店买了盒泡面,借了热水,蹲在门口就呲溜呲溜地吃完了。

    林寻的手机都玩到没有电了,也不见门洞里出现老板的身影。

    正当林特助想要闭着眼打个盹的时候,有人敲了敲车窗。

    傅映庭敲窗的力度不小,还黑着脸,把他吓了一跳。林特助的后背都开始冒冷汗了,像是一摸鱼偷懒就被老板捉住一样,心脏扑通扑通的慌张感。

    “回家吧。”

    傅映庭坐在后排,语气听起来不咸不淡,完全没有来时的好心情。

    林寻发动了车,透过后视镜悄悄打量,看到了傅映庭红红的嘴巴。

    他的脚趾头都能猜出来老板和青年在楼上明目张胆地干了什么。

    可是林特助没想明白,两个人明明都亲上了,可能连更过分的事情都做过了,为什么老板看起来却是这么低气压呢?

    虽是满腹疑问,可他却不太敢招惹现在的傅映庭。

    私下里的小傅哥其实很好说话,脾气很好,人也随和,几乎没见过他和谁闹红脸。但是温和的外表下隐藏着的是难以察觉的淡漠,尤其是不笑的时候,看起来有点唬人。

    傅映庭闭着眼睛,心情不佳。

    他承认自己有失风度,当看出了青年的犹豫时,傅映庭一点把握都没有了。

    如果之前有百分之八九十的胜算,现在他连百分之三四十都觉得是奢求。

    傅映庭对自己还是很有自信的。

    他确实有点害怕听到拒绝的回答,因为他只准备了获奖感言。

    尚存的理智和良好的家教告诉傅映庭要尊重戚安的选择,但是傅映庭又不确定自己能否接受这个选择的结果。

    出尔反尔不太好吧?

    傅映庭烦躁地想:他总不能强迫戚安吧,强扭的瓜哪儿甜呢?

    黑车缓慢地驶出小区,六楼西户探出的那颗圆圆脑袋一直张望着,始终没有得到任何回应。

    傅先生离开得干脆利落,没让他送下楼。

    戚安站在窗户前眼巴巴地瞧着,也没等来傅先生的一个回眸和挥手。

    一阵失落填满了他的心脏,傅先生好像生气了。

    他又解锁了一款新的傅先生,可戚安一点也开心不起来。

    可这都是他一手造成的,是他自作自受。

    青年垂下眼睛,浓密又长的睫毛上都写着难过。他默默地关上纱窗,垂头丧气地躺回了床上。

    就在几分钟前,傅先生还压着他索吻,从客厅的沙发转战到卧室的床上,吻得他呼吸不畅、泪眼盈盈。

    可也只是吻而已。

    凶狠的亲吻后连一刻钟的温存都没有,傅先生只留给他了一道狼狈的背影。

    戚安的指腹按揉着腕上被攥出的红痕,这就是傅先生隐忍、克制自己的最好证明。

    他把傅先生惹生气了,也惹伤心了。

    即使是生气,他的好好先生也没有凶他,或者冷言冷语。

    现在出租屋里又变得冷冷清清了,只有他一人,孤零零的,仿佛那个总是让自己心跳加速的人不曾来过。

    这种怅然若失的感觉逐渐蚕食掉内心最初的喜悦,青年的心里乱糟糟的,浑身的精气神都像是跟着傅先生离家出走了一样。

    客厅还一片狼藉呢,餐桌上大大小小的餐盒和剩饭、箱子里收拾到一半的东西、没来得及熨烫的西装…

    杂七杂八的事情像坐小山,可戚安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了。

    他无所谓地想:留给明天的戚安烦恼吧。

    明天的戚安的确很烦恼。

    他一边埋怨着昨天不作为的戚安,一边又认命地收拾起来。

    此时的青年正撅着屁股趴在地上擦地板,掉在地上的米粒被踩了又踩,又黏又脏,实在是不好清理。

    今天已经是二十一号了,他打算下午就回“醉途”。

    其实老板并没有给他一个确切的复工时间,只是让他先休息几天。毕竟被下药这事不算小,“醉途”已经尽力把损失缩减到了最小,戚安是不幸中的万幸。

    他本可以在多休息几天的,但是他没有。一是因为先前就答应好了傅先生,二是经历了昨晚的变故之后,他认为该给傅先生一个答案了。

    模棱两可的暧昧只会让人伤心和猜疑,不能让一段感情变得稳固。

    他不能、也不想再拖下去了。

    戚安下午五六点的时候才到达“醉途”,这个时候客人还不多。

    今天是周五,八九点的时候是客流量的高峰期,所以他提早来了,想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心情。

    同事们正围在大堂的角落里聊天,戚安正打算猫着腰躲开,就被眼尖的同事捉住了。

    “七号,跑什么?”同事朝他招招手,把他叫了回来。

    戚安噘了噘嘴,心不甘情不愿地挪了过去,他可不想被说教。

    同事是好同事,但都难免俗,喜欢八卦。

    青年很少主动参与同事们的八卦,他不喜欢。年少时的经历让他总是成为八卦的主角,这次也一样。

    他是八卦话题的当事人,可由不得他不参与。

    被下药的当天老板就及时出手控制了事态的发展,但是“醉途”人多口杂,纸包不住火。消息一传十,十传百,大家都心知肚明的。

    更何况他听说侍者当天发了好一通脾气,连夜盯紧排查到了十一二点,闹得兴师动众的。

    戚安一落座就感受到了几道打量的目光,气氛先是僵了几秒,才恢复了往日的常态。

    他表现得一点也不忸怩,让本来紧张兮兮的同事们松了一口气。

    他们之前还担心七号的心理会出现问题哩!

    见到青年像没事人一样,众人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,先是有几个关心、斥责他的。

    “身体好多了吧?没什么不舒服的吧?”

    “有没有什么后遗症?我听说那种药对身体伤害大着呢…”

    “怎么会这么不小心?还好有王行在,不然你被吃干抹净都没处说理去!”

    戚安乖乖地挨个回答他们的问题,认错的态度也很好,但听到呵斥和数落的话还是觉得有些委屈。

    他当然知道这群人是担心他,只好小声地道谢:“知道了,谢谢哥哥姐姐们…”

    同事们笑作一团,骂他:“嘴贫,谁和你姐姐们…”

    角落里叼着烟的“女人”不乐意了,横眉冷眼的护短:“当然是和我是称姐道妹了,不许说七号!”

    戚安也笑着附和,又嘴甜地叫了一声姐姐。

    他的年龄不是同事们中最小的,但却是团宠。

    戚安人很机灵,做事也勤快,最重要的是不说闲话,不是事儿精。

    成年人都喜欢这样知趣的人。

    同事们知道他年纪小,是“醉途”少有的好好学生,私下里会猜测戚安有什么难言之隐。他们会不约而同地照顾他、维护他,遇到难缠的、下手不知轻重的客人,还会故意替戚安应承,好让他从中脱身。

    七号的常客们都是好脾气的客人,在床上没有奇奇怪怪的花样,这其中的绝大部分来源于同事们的引荐。

    这群人都是老油条了,因为签下的是最初级的协议,钱没有直接卖身来得快。戚安也是入职了几个月后才知道的,有些同事是兼职。

    戚安也想过要不要趁还有精力的时候多找几份工作,可他太天真了,仅仅这一份工作就让他分身乏术。

    在“醉途”工作的,多多少少都会有些难以启齿的私事。这不是什么见得光的工作,戚安也没觉得自己多么特殊,简单地总结:他和同事都是向金钱屈服的社畜们。

    当然也不排除存在出来寻找刺激的有钱人,屈居人下的感觉或许会有别样的快感。

    众人七嘴八舌地关心和批评完,才明里暗里地八卦起事件的另一个当事人——七号的九点钟客人。

    “七号,那位客人真是好人啊,我干这行这么多年,第一次见到这样的…”

    听同事的嘴里夸奖傅先生,戚安的脸颊热热的,心里又满足又骄傲。

    他的傅先生真的是个好人,这是毋庸置疑的。

    “这位先生现在是什么意思啊,想打算长期包养你吗?”

    戚安还没来得及说话,众人又叽叽喳喳地讨论起来。

    “长期包养也是好事,七号就不用接其他客人了!”

    “也不一定吧,上个月那个谁不就被金主退货了?包养还是有风险的…”

    “哎呀!你净说些晦气话,不过服务一个人总比服务很多人强。”

    青年张了张嘴,不知道说什么好。

    他要怎么告诉大家呢,傅先生不是想要包养他,是想和以一个平等的身份他谈恋爱,同事们担忧的这些事情不会是他的烦恼。

    可这样的话说出去谁会信呀?只会被笑掉大牙吧?

    这可是“醉途”啊!

    戚安垂下眼睛,兴致不高。

    从某种程度来讲,他和傅先生也真是般配,“醉途”没有他这样矜持的少爷,也没有傅先生这样纯情的客人。

    察觉到他情绪的低落,同事们的声音逐渐小了下来,面面相觑。

    “七号?是不是我们谁说错话了?”

    同事问得小心又谨慎,戚安摇了摇头,脸上却笑得比哭还难看,一点也装不下去了。

    “没有,我就是有点累啦。”

    同事们个个都是察言观色的好手,旋即都瞧出了端倪来。可谁也没有多嘴,这超出了他们力所能及的范围内,谁也左右不了七号的人生。

    戚安起身的时候,脑袋木木的。就在刚刚,他终于狠下了心。

    他想好了。

    他要拒绝傅先生抛出来的橄榄枝。

    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冲动,而是东拼西凑收集好了说服自己的证据。

    其实,要说拒绝还真的谈不上,因为傅先生留给他的是一道选择题。

    并且从出题人的角度上看,戚安给出的答案是会让傅先生失望的。

    戚安换上了第一次与傅先生见面时穿的衣服,是一套水手服。

    布料很少,不是传统的版型。

    上衣很小,把柔软的乳肉裹得紧紧的,露出他的腰腹。百褶裙的裙摆也很短,只堪堪遮住他的屁股,还开了很高的叉。

    青年蹬上一双黑色的学生袜,袜筒箍在他的大腿上,质地轻薄,还能透出他的肤色来。

    收拾好这些,已经七点多了。他来之前给傅先生发的信息像是石沉大海,没有回应。

    他问傅先生什么时候来,自己要不要在1013等着。

    戚安捧着手机又等了一会儿,眼看就要八点了,就自作主张地上楼了。

    都要亲手结束这场美梦了,他没什么好担忧顾虑的了。

    不过,让戚安没有想到的是,傅先生已经在1013了。而且看样子是刚到不久,背对着门,外套还没来得及脱下。

    青年愣怔地站在门口,他以为套房里没有人,就这么冒冒失失地闯进来了。

    傅映庭回头,上下打量了一下他的着装,赦免地开口:“进来,愣着做什么?”

    戚安走了进来,把门轻轻地关上。

    二人一时无言,昨晚算是不欢而散,眼下瞧着气氛还有些微妙。

    像是在冷战一样。

    他不喜欢冷战。

    还没开始坦白,戚安的心里就开始冒酸水儿了。他和傅先生还没这么客气过,哪怕是第一天见面时,他都能讨得到一个拥抱和亲吻。

    他现在就像是吃惯了大鱼大肉的人突然只能吃馒头咸菜,得不到满足。

    傅映庭的情绪收敛得很好,见到青年受伤的表情有些于心不忍。他硬生生地克制住想把戚安揽入怀里的冲动,在沙发上坐下。

    他拍了拍身侧的位置,示意青年坐过来。而戚安只是走近,站在了他的面前。

    傅映庭没说什么,开门见山地问:“要给我答案了吗?”

    戚安掀起眼皮,垂下来的手握成拳头又缓缓松开,他在积聚勇气。拒绝傅先生太残忍了,对他是,对傅先生也是。

    傅映庭也不催促,看起来有十足的耐心,可望着青年的眼睛里却是暗流涌动。

    几分钟之后,戚安才认认真真地和他对视,一字一句道:“傅先生,我是一个麻烦。”

    他的声音不稳,气息也不均匀。

    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把钝钝的刀,在戚安的心口一刀一刀地剜。

    “作为学生,我挂科、延毕、休学…”

    “作为孩子,我自私、不孝、冷漠…”

    “甚至作为有手有脚、健全的人,却做这样以色侍人、来钱快的营生。”

    戚安剖开自己,把最不堪的一面完完全全地展现给傅映庭。

    毫无保留。

    他曾引以为傲的学业、他无法再尽孝的父母、他难以融入的新家庭、他不怎么体面的工作…

    傅映庭跷着腿,双手交叠压在膝盖上,沉沉地盯着他,一言不发。没有因为戚安的哪个句话、哪个字眼而露出诧异的神色。

    青年分明是摆出了想要吓退他的姿态,可眼神与神情中无不在向他求救,渴求他伸出手。

    真是个矛盾的人。

    良久之后,傅映庭才抛出了第一个问题。

    “你以这个工作为耻吗?”

    “不会。”

    几乎没有犹豫,戚安就给出了答案。他不明白傅先生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。

    “如果再来一次?”

    “这还会是我的选择。”

    青年回答得坦坦荡荡,眼神笃定却又哀伤,看起来快要哭了一样。

    戚安的心里难过极了,自暴自弃地想:傅先生肯定觉得他烂到根子里、坏到骨子里了,再给他一次机会还要这么选,天底下哪有这么无可救药的人啊?

    可是他真的别无选择了。

    舒姨把能借的都借了。

    他想过去卖血,可卖血根本不是长久之计,连一时之急都解决不了。

    戚安甚至也想过去借高利贷,可当江叔借的高利贷找上门时,他才知道这是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血窟窿,只会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。

    这份工作对青年而言是雪中送炭,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,更是他走投无路时伸出援手的恩人。可他也十分清楚,这个工作会是他人生中抹不掉的墨点。

    这不是什么光彩的工作,他也谈不上热爱。但是戚安一直兢兢业业,从未消极怠工过,他一没偷二没抢,所以拿着钱也能图个心安。

    等不及在他的兜里焐热,这些沉甸甸的钱又会周转到千百个家庭的手里,这或许是奶粉钱、救命钱、孩子的生活费、学杂费…

    离开“醉途”,戚安想不到他还能去哪里找到这样合算的工作,可以让他在最大限度地填补上这些个窟窿的同时,还能正大光明地站在傅先生的身边,以伴侣的身份。

    他是不会让傅先生帮他还钱的。

    他怎么有脸开口呢?

    哪有跟人谈恋爱,要先倒贴千百来万的呢?

    戚安无地自容,他都不敢想。

    傅映庭的心七上八下的,还好还好,青年的每句话都在他的意料之中。

    他想:坏东西惯会说这些话惹他心疼。

    傅映庭叹了口气,他伸出手,把青年拉近身边。他的拇指抹掉戚安眼尾的泪水,无奈又温柔地问:“那你为什么哭呢,戚安?”

    戚安神情错愕,手忙脚乱地去擦脸上的泪水。

    他哭了吗?

    戚安只觉得丢脸,他像是弄丢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东西,或者要舍弃一件十分喜爱的、难以割舍的珍藏。

    傅映庭循循善诱,不急不躁地开口:“抛开这些,只要想着我就好。”

    可谁知这句话让戚安的泪落得更急了,摇着头,说话都有了哭腔:“呜、呜抛不开的…傅先生…”

    他真的不想这么势利,不想看起来这么拜金。

    “你不相信我吗?”

    青年的脑瓜摇得像拨浪鼓,否认道:“相、相信的。”

    “那你不想和我在一起,不想和我谈恋爱吗?”

    戚安的眼皮红红的,他心里的答案呼之欲出,却与嘴边拒绝的话相悖。

    傅先生牵着他的手,严肃又认真:“那你要相信我,我也只要这个答案。”

    傅映庭心想:还是作弊了。

    不会有他这样千方百计暗示的出题老师的,恨不得直接写上答案了。

    说不好听点,这就是在篡改学生的试卷了。

    可这道选择题哪里有对错呢?

    他自己不也是吗,作为出题人的同时,也是在答题的学生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