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灯塔(求死)

    塔吉镇在一个南亚小国的海岸线上,沿着海岸铺开层层叠叠的色彩鲜艳的小楼房。镇上的原住民已经不多了,这里的常住居民大概有十几种国别,有些战后罕见的生气勃勃。

    小镇的东部尽头有一家小酒馆,木质的小屋里满是海风的气味,壁柜上摆满了各色酒水,天花板悬着暖黄色的白炽灯、贝壳与干鱼,吧台后是一对来自东欧的夫妇,萨贝达夫妇,他们养了一个女儿和三条梗犬,在夜晚的酒馆里灵活的穿梭。

    姜茅是在酒馆里注意到那个华裔的。他十分瘦削,五官棱角分明,但又有几分阴柔的气质。他总是坐在吧台后不引人注目的角落里,擦拭着杯子,或者在算账,偶尔他会抬起头喝杯酒,目光没有聚焦。

    姜茅出生在泰国的中产家庭里,十岁开始把绘画认定为自己的主业,在许多国家生活过,样子有些落拓不羁,披肩长发和叼在嘴里的烟头,不知道是为了更像个艺术家才这副打扮,还是艺术家本身就喜欢这样。

    他对这个华裔男人最开始感兴趣,是因为这个男人的气质十分特别,并且非常英俊,姜茅想把他作为下一幅画的主角。

    “雪利酒。“姜茅对吧台后的萨贝达先生招呼道,随后低声问:“那个一直在擦酒杯的男人是什么人?”

    萨贝达把酒推给姜茅,回答道:“他是中国人,上个月来找我,问我能不能在这里打工换食物,我就把账目留给他做了。他好像住在海边的那个旧灯塔里,他不怎么说话,我对他也不太清楚。”

    姜茅端起酒,起身走到那个中国人面前。

    “喝一杯?”他用英语问道。

    那个中国人瞥了姜茅一眼,他的瞳孔墨黑,眼神有种说不清的感觉。

    姜茅凑近他,“认识一下呗。”

    对方摇摇头,把面前的酒拿开,低头翻起书,另一只手捏着烟,散发着苦涩的气味。

    姜茅垂头丧气的把酒一饮而尽,还是忍不住隔一会儿看那个男人一眼。

    岑郁整晚都能感受到那个画家打量的眼神,懒得去理会。

    拿到了当年被冻结的资产以后,他把大部分储蓄与房产留给了乌龟,随后离开了中国,在轮船、火车上辗转了很长的时间后,他选择留在了塔吉镇。

    他留在这里是为了那个废弃的灯塔,外墙的砖石脱落,里面的铁梯摇摇欲坠。它曾经是这条航线不可或缺的存在,但现在没有人再需要它了。

    岑郁觉得这个灯塔很像自己。

    午夜四点的时候,酒馆里最后一个客人也走了,萨贝达夫妇开始收拾打烊,岑郁在电脑上他自己编写的程序里存下今天的账单与库存,对萨贝达夫妇点了点头,拿起他们给他准备的晚饭回灯塔。

    站在酒馆外,隔着窗户,岑郁看了他们一家三口的剪影一会儿,萨贝达先生对女儿有种独属的宠溺语气,尾音绵软柔长。

    岑郁摸着铁梯锈迹斑斑的扶手,爬上了灯塔最顶端的小房间,只摆下一张窄床和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,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让这个房间不算彻底黑暗。灯塔上只有海鸥与潮水的声音,岑郁打开桌上的药盒,一把把的吃下去。

    药快要吃完了,他还没想好以后该怎么办,死在这个灯塔上,他也是愿意的。

    虽然陆典不想让他知道,但是岑郁还是自己找医生问了出来。黑山监狱的经历还是彻底损害了他的身体与精神,想活下去的话,他的余生只能生活在医学观察下。

    这辈子自由的时间不多,岑郁实在不想最后几年都留在蒙寺病院里,被当作怪物看待。

    他这趟旅程,就是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以安安静静死去的地方。

    午夜,姜茅坐在海边,用提灯照着画板,描绘着那座灯塔。

    灯塔顶层小房间里灯光也一直不灭,那个男人在里面做什么?他一边胡思乱想,一边在画板上添添补补。

    姜茅已经画了三十天的灯塔,却连他的名字都还不知道。

    天色微明,潮水慢慢涨上来,姜茅又收起画板回家睡觉。

    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以后,才有了变化。

    下大暴雨了,岑郁目送萨贝达一家开车回家后,放下窗帘,拿了瓶啤酒进了地窖。

    这么大的雨,灯塔周围的潮水涨的很高,晚上只能将就在地窖睡了。

    这个深夜依旧是难眠的,雨天里他的心脏跳的非常吃力,有一下没一下的,呼吸也不大顺畅,哪怕喝了很多酒,还是睡不着。

    听到敲门声时,他还以为是酒精作用下的幻觉,恍惚了很久才反应过来真的有人在敲门。

    岑郁上楼开了门,是那个总是盯着自己的画家,浑身淋的湿透。他恳求地问道能不能放自己进去,雨太大回不了家了。

    岑郁挑挑眉,让他进来了,一边生起壁炉的火。

    姜茅拉下外套拉链,他把自己的画揣在外套里,才得以不被雨水损坏。

    岑郁看了一眼他所绘的灯塔,有些意外。他本来觉得姜茅是个借着艺术之名混迹余生的三流画家,但面前这幅画用色和结构十分特别。

    画里的灯塔,比那座孤独矗立在海边的真实存在的灯塔,更加寂寞,提醒着岑郁所有的往事,提醒着他平静表面下破碎的自己。

    “喜欢吗?画好了送给你。”姜茅见他多留意了画几眼,连忙殷勤地问道。

    岑郁皱起眉头,摆摆手,转身又要回到地下室。

    “别走别走别走,一起烤烤火嘛。”姜茅上前拉住岑郁的手腕,岑郁突然像触电一般狠狠甩开姜茅,脸上的表情,甚至是恐惧。

    “别碰我……“岑郁低喘着气,虚弱地说。

    “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!“姜茅也被岑郁奇怪的反应吓了一跳,连忙道歉。

    岑郁靠墙坐了一会儿,等到呼吸和心跳顺畅以后,抬眼打量了姜茅一番。

    “我就想和你聊聊天,没别的意思。”姜茅被他的眼神看的心虚,解释道。

    岑郁没回答,走到吧台里倒了一杯淡绿色的酒,一口喝净。姜茅没话找话又开口说:“其实压力大的话,画画也是一种放松的方式。”他支起画架,递给岑郁一支碳笔。

    岑郁握住碳笔,想了一会儿,说:“我不会画画。”

    “没关系,试一试。”

    十分钟后,姜茅对着画纸上的东西瞪大了眼睛。虽然很潦草,但是还能看出这是一张工程设计稿。

    “你知道‘灯罩’吗?”岑郁问道。

    “要是没有灯罩,我们估计都得住进地下城了吧。”姜茅不假思索的说。

    “这是‘灯罩’最开始的设计稿。”岑郁指着那幅草图说。他看着姜茅脸上的笑意,知道姜茅只把这当作一个突兀的玩笑。

    “有空的话,你要不要听一个故事?”岑郁去吧台给姜茅拿了一瓶酒,在壁炉前打开,给姜茅倒了一杯。

    “故事的主角,是一个中国的小孩。他的命运不好,所以一直在努力,他觉得自己做的事情已经可以算得上是伟大了,但是好像也改变不了什么。”

    岑郁轻声细语的将自己三十余年的人生慢慢道来,从迷茫乖戾的少年,到一朝看尽长安花的青年得意,再到被彻底碾碎的性奴隶,与红灯区出卖身体的男妓。

    窗外的暴雨不停,岑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向这个陌生人吐露自己的所有,那些被他刻意遗忘,不堪面对的往事。

    讲述的过程意外的平静,岑郁与姜茅都是。

    “我讲完了,听完这些以后,你还想画我吗?”天空已经泛白,岑郁伸了个懒腰,问姜茅。

    姜茅晃了晃脑袋,岑郁一下和他说了这么多,他听到后面懵懵的。

    岑郁却第一次在知道他过去的人脸上,看到同情与厌恶以外的表情。

    “你在想什么?”岑郁又问。

    姜茅想了一会儿才回答:“我在想,怎么样才可以让你开心一些。”

    那个暴雨天,岑郁与姜茅分别以后,心衰发作的很严重,呼吸越来越困难,连口水都喝不了,一喝就呕血,好几天都没有去酒馆。姜茅也没有来找他,岑郁在窗口也没见到他作画的身影。

    岑郁过了几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是失落的,但他前半辈子也已经习惯失望了。他在灯塔上被病痛折磨着,猜想自己会不会在这一次死掉。

    他拿了纸笔想写一封遗书,握着笔很久却也想不出该写给谁,哪怕是陆典,岑郁都觉得遗书是打扰。

    姜茅来找他的那天下午,岑郁其实已经推开了灯塔的窗户,犹豫要不要跳下去。他活着实在是一件很痛苦的事,而且是一种没有尽头的痛苦,他犹豫的方面在于选择怎样的死法,才不会吓到镇上的居民。

    打开门看见姜茅时,岑郁下意识的局促起来。

    “能出来吗?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!”姜茅浑然不觉岑郁的尴尬,兴奋地搓着手问道。

    其实岑郁现在连下灯塔的力气都没有了,但还是想在死前看看这份礼物。

    上一次收到礼物,还是梦里陆典送自己的那束花,现实中的话,则是所长的生日礼物。

    虽然和岑契同一天生日,但每次生日,岑少健都会把岑郁反锁在房间里,与岑契庆祝。岑郁被迫无师自通学会了开锁,只是好不容易打开门,他又觉得自己没有出去的必要了。

    “等我一下。”岑郁回房间,吃了半板的止痛药,穿了一件防风外套。

    每天在酒馆和灯塔两点一线的岑郁还是第一次走进塔吉镇其他地方。姜茅带着岑郁回了自己的小屋,屋后有一小片刚刚开垦的农田,姜茅把这块小田地收拾的很圆润可爱。

    “你想种什么?”姜茅笑嘻嘻地问岑郁。

    岑郁抓起一把土,突然觉得很有意思。播种一颗种子,就可以长出一棵植物。

    他想了想,决定要活到这片田的收获之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