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余以后,天气转凉,一日殷临山早晨醒来,冷得禁不住打了个寒战,这才觉秋寒料峭。待他穿好衣服下床时,沈煜已经站在院内等他。

    他喊了一声师尊,却未得到回应,只听得秋风肃肃,拂过竹林时发出响动。他走到沈煜身侧,顺他目光看去,发觉他是在看竹,只是神情很是冷峻,他便噤声不言,陪沈煜一同站着。

    过了许久沈煜终于回过神来,道:“今年入秋实在早了些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听得云里雾里,胡乱应了一声,暗道师尊今日果然很不对劲。

    沈煜转过脸看了一眼殷临山,又变回那幅温和的模样,对他说:“来,今日不必再练剑,我与你比试一场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见他两手空空,问:“师尊不用剑吗?”

    沈煜道:“来,让我脚步动了便算嬴。”说罢背着手退了两步,等他出剑。殷临山抽剑向他刺去,沈煜侧身躲过,错身时朝他送了一掌,转眼化掌为刀,劈向他手腕。

    殷临山手心一麻,剑落之际换了左手接住,回过身去,捉准时机又是一剑刺出。沈煜回防未及,退了半步,以指作剑挡下他一招。

    剑停在他胸膛前。

    沈煜赞许道:“学得很好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莫名觉得心中慌乱,连忙收了剑,只想赶紧找些别的事情做才好,又问:“师尊今日要抄经吗?我去磨墨。”

    沈煜若有所思看他一眼,道:“好,去吧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飞也似的逃进屋里,想方才险胜沈煜,本该是一件高兴的事,心头却不住回想最后那一剑。当时沈煜两指在胸前一挡,抵住他剑尖,险之又险。他几乎把剑摔落在地,恍惚间看见剑从沈煜身上穿过的景象,真切地不像是错觉。

    他许久没见沈煜握过剑,只能从旁人口中听闻许多他的过往,譬如他爱剑如痴,在同辈中早早作了翘楚;又比如他少年时在武当各派系比武中拔得头筹,由此得以继承太清府所传的诛邪剑。

    这些故事全是他从齐御的弟子那里听来。沈煜从不回师门,只是每逢年关让他回太清府一趟,去拜一拜三清像,再拜访师门上下,权当作报个平安。齐御是与沈煜同辈的师兄弟,他隐隐感到师门中旁人都与他生疏一些,唯有齐御会主动招呼他,殷临山便与他较为亲近。

    一回他临近中秋时去,他正是长身体的年纪,身高蹿得飞快。齐御见他一年不见,长高许多,便说这一回替他收拾些新衣服,一并带回去。他便在住处外等,和门外几位齐御的弟子闲聊起来,年长的那位问:“怎么不见师叔带你来?”

    他还未想到如何答,齐御拎着包袱走来,塞进他怀里,道:“不是说过不许轻易提他的事情吗?”

    那几位弟子先是应了,又说:“明明是师尊先向我们说了沈师叔从前的事情。”殷临山眼神一黯,想到他拜访其他人时,总觉得对他带着些生分,原来沈煜是不能被。齐御见他面带疑惑,便叹了一口气,说:“你师尊从前犯了错,被禁足在观心居,以至于到了后来要封印魔都地界,也是他独自去做的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问:“师伯也不能去看他么?”

    齐御无奈道:“我奉命去查看过封印时,只远远看过观心居一眼,师门不许我们与他来往,他从前又是心高气傲,得罪不少同修,从此几乎销声匿迹,得亏有你来传消息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又问:“师尊犯了什么错?”

    他见齐御欲言又止,显然是不愿再谈,连忙道:“这事情连师尊也从不曾对我说,师伯不必勉强。”

    齐御叹了一口气,不忘提醒他:“包袱里放了几个月饼,你快回去与师弟分了吃,再晚中秋都要过了。”

    他一边磨墨,一边想这些往事。他从齐御那里听来的事,一句未向沈煜问起过。他想沈煜故意不提的事,他即便问了,也得不到答案。昨夜他感到旧伤未好,脑中隐隐作痛,睡也睡不安稳,便躺在床上看月亮。卧室里两张床,他的靠窗边,沈煜睡在另一张床上,两张床榻中间隔一道屏风,再没什么家具。月光敞亮,从外面投进来,被窗户割成一片方方正正的光。月已将圆,他想,又是一年中秋了。

    沈煜从外面走进书房来,便看见他这样一幅苦大仇深磨墨的样子,敲了一敲他的脑袋,笑道:“又在想什么?”

    殷临山回过神来,答道:“日子过得好快,中秋竟要到了。”

    沈煜道:“我都几乎要忘了,那这几日该让你去找一趟师兄。”他把经书翻开来,想了想,又道:“你要是实在想要下山去,可以多留几天再回来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连连摇头,道:“师尊怎么还记着从前的事情,我不会再跑下山了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正是从前他有一次回太清府,趁机跑到山下去玩的事情。这一玩便忘了时间,晚了大半天,待夜市灯火都将要熄灭了,这才往观心居赶。观心居坐落在太清山深处,要先过了太清府,穿过后山一片竹林,才到观心居。他气喘吁吁跑过竹林,月光黯淡,竹影摇曳,险些乱了方向,直到终于在竹影尽头看见观心居的影子,门口点一盏暖黄的灯,灯下庭院中正站着一条雪白的身影。

    那道影长身立着,是沈煜在等他,恍惚间真让他觉得师尊要化鹤而去。他急急向前跑去,喊了一声师尊。沈煜回过头来看他,接过他手中的包袱,神色中只有担忧,并无多少责备,说:“你再不回来,我真以为你让狼叼了去。”

    殷临山羞愧道:“我在山下……”

    沈煜轻轻叹了一声,道:“为师知道。”

    自那以后他每次出行都加紧脚程回来,那夜门口一盏灯在竹林中幽幽照着,灯下一道雪白的影,让他始终难以忘记。这些事,他都是不曾告诉沈煜的。

    此时此刻沈煜在他面前坐下,墨发高束,衣冠端正,和多年前那道身影相差无几,不由得想:师尊这么多年,竟然不曾老过。

    他退出书房去,想到院中继续练剑,看见竹林中落叶纷纷,从中看到几朵花,影影绰绰,难以辨别竟是怔住了。竹开花后便要结果,结果了便枯萎、衰败。原来沈煜方才所看,就是这一朵花。

    他仿佛见了什么不祥的预兆,想起记忆中模糊的那道刀光剑影,似乎那时沈煜手中便握着剑,心中一惊,回过头去,见沈煜还坐在书房中,低头写经。

    他心中长长舒了一口气,只道是自己多疑,随即练起剑来。